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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5章 囚徒困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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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二位族兄,已有大半戰死沙場。

趙瑗不知道他是怎樣以平靜的語氣,陳述出這個事實的。在那一瞬間,她忽然像是被一根針狠狠紮了一下,胸口鈍鈍地疼。

“大宋開國之初設下西軍,本是為了抵禦西夏元昊。說句犯忌諱的話,軍.資糧草從汴梁直到陜西路,早已經不剩下多少了。兒郎們閑時農、戰時兵,甚至開了‘軍.市’……”

少年的聲音有些低沈,目光也有些黯淡。

“早年一位族兄少年心性,在休耕的田埂上縱馬,被祖父狠狠打了二十軍棍,幾乎連命都送了。後來他走了,葬身在大漠黃沙深處,再也沒有回來。”

“軍報只有六個字:死戰,力竭,身隕。”

“因為戰死的弟兄們太多,即便是祖父的嫡親孫兒,也斷不能占太多字句。”

“直到……”

少年深深吸了一口氣,眼眶有些泛紅。

“直到童宣帥慘敗,京營半數覆沒,才又將我們從西北調了回來。祖父當時拿著簽文老淚縱橫,連手都在抖。官家和樞密院都不喜歡兵.家勢大,但祖父卻又必須勢大,這樣才能‘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’。你曉得麽,軍士們最恨的,就是接到一支愚蠢的令箭,白白送死。”

種沂與她並排走在營寨中,一排排黑衣黑甲的軍士齊齊行禮。

氈笠上的紅纓低垂著,宛如悲歌泣血。

“祠堂中的靈位越設越多,我們誰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會輪到自己。祖父西去之前,將我們盡數叫到跟前,讓我們齊齊跟著他念:戍我邊關,衛我河山,長河飲馬,黃沙為葬。”

“祖父生前最大的願望,就是將西夏連根拔了。可是他沒有等到這一點,卻等來了汴梁城破的消息。”

“我……”

“我今天貿然說了這許多,你會不會嫌我煩?”

他轉過頭,看著趙瑗,依舊一如既往地英挺銳氣,眼中卻有著驚濤駭浪在翻湧。

趙瑗心裏沈沈的,鼻尖也有些泛酸。

她搖搖頭,故作輕松地笑了一下:“怎麽會?”

可她今天肯定是吃錯藥了,笑起來特別像哭。

戍我邊關,衛我河山。

長河飲馬,黃沙為葬。

種家世世代代葬身在西夏與北宋的交界之處,每一個男孩生下來,都是短促而沈默的六個字:死戰,力竭,身隕。仁宗年間軍費貪汙驚人,他們的性命,就是抵禦西夏的厚盾纓槍。

直到狄青當了樞密院副使,西軍才稍稍好過一些。

所以,現今趙構陣前換將,種家悲憤,也是必然。

“我很難受,卻不知該如何去做。論資歷、論能力、論……種家的人,要麽年紀太小,要麽已經戰死。況且兵.權是官家的,康王……”

種沂話頭一剎,重重地嘆了口氣,“我又說出這些話了。早年因為胡亂說話,被祖父叫過去打了好幾回軍棍。可我……”

他微微側頭,眼中隱隱帶著幾分祈求:“請您當我今天什麽也不曾說過。”

趙瑗緩慢卻堅定地點了點頭,而後又搖搖頭。

種沂臉色微微一變。

“對外,我只當你今天‘什麽也不曾說過’。可我實際上,卻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。”趙瑗努力讓自己笑得不那麽像哭,“你這是在信任我麽,十三郎?”

種沂松了口氣:“自然是信任你的。”

“可你我統共才認識了三個月。”

“帝姬是一個值得信賴的人。”種沂微微一笑,目光漸漸柔和起來,“就像祖父一樣。”

唔……

對一個極其崇拜祖父的少年來說,這是極高的讚譽了。

趙瑗又是一笑,努力想把話題變得輕松一些。可他們沒走兩步,便又有軍士匆匆忙忙地來找種沂。或許是事關機密的緣故,軍士是咬著種沂耳朵說的。說完之後,種沂沈默了很久。

“混帳!”

平素極富涵養的少年一旦爆發,罵起人來也是相當兇殘,“他們當自己是誰?一群吃飽了撐著的文官!退守黃河,虧他們想得出來!一會兒說金兵勢大不可輕易得罪,一會兒又說金兵弱得不堪一擊當亟取之——當真是一群紙上談兵的混帳!”

“不,簡直連紙上談兵都不如!”少年氣得漲紅了臉,“宗老將軍就這麽縱容著?李相公沒有二話?康王不懂,他們身在樞密院難道也不懂?鴻翎急使呢?我要見他!”

軍士又低聲說了兩句什麽。

種沂急急向趙瑗解釋了片刻,見趙瑗神色如常,沖他微微點頭,才心急火燎地跟著軍士離開。

沒過多久,趙瑗就從別的將領口中聽說了鴻翎急使的來意。

樞密院那幫光拿錢不幹活的老頭子,居然打算讓宋軍南撤黃河留.守!

據說李綱據理力爭,卻依舊抵不過那些老頭子“們”。自從韓琦狄青去世之後樞密院一代不如一代,這回竟然下發了這種無可救藥的簽文,真是讓人恨得牙癢癢。

雖然趙瑗很不想承認,但依舊不得不感慨一句“書生誤國”。

無論是宗澤、吳玠還是種沂,甚至是趙瑗自己,誰都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撤軍。

好不容易才扳回了半局,現在撤軍,豈不是天大的荒唐!

但眼下康王趙構才是天下兵馬大元帥,無論西軍還是京營,通通都要歸趙構節制管轄。趙構和樞密院說要撤軍,那基本就是板上釘釘的事情。

看來她還是高估趙構了。

那家夥不但像趙佶一樣忌憚將領,還喜歡學童貫一再貽誤軍機!

趙瑗最終還是去找了鴻翎急使。

她也沒跟對方廢話,當先一句便是:“我是康王殿下親妹,柔福帝姬。”

鴻翎急使絲毫沒有感到意外,直接從腰間取出一封加蓋了趙構私印的信件,遞給趙瑗,並勸說道:“帝姬還是早些回南邊罷。這處兵荒馬亂的,始終不美。”

趙瑗將信件從頭到尾掃了一遍,通篇都是趙構對她這個妹子的擔憂和噓寒問暖。不可否認趙構是個心疼妹子的好哥哥,但同樣不能否認,在用兵上趙構就是個專拖後腿的戰五渣!

好吧,她不能強求一個沒上過戰場的王爺有多厲害,這不現實。

但至少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拖後腿,對不對?

趙瑗略略思考了片刻,詢問鴻翎急使:“依你之見,金人厲害麽?”

鴻翎急使一副後怕的模樣:“當日某隨康王殿下前往金營,充作人質……”

“夠了,不必再說。”趙瑗搖搖頭,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上去平穩一些:“我會讓你親眼看看,你口中無比強大的金兵,究竟弱得多麽不堪一擊。”

鴻翎急使一臉菜色:“帝姬莫要捉弄某。”

趙瑗瞥了他一眼:“我只會讓你親眼看看,金人究竟有多麽‘強大’,僅此而已。”

鴻翎急使噎得半天說不出話來,直翻白眼。

趙瑗沒有和他廢話太多,而是去找種沂,征得同意之後,給宗弼和他的親兵們分別帶了兩句話。

首先她對宗弼說,他的親兵們都死了。

緊接著她又對宗弼的親兵們說,宗弼已經死了。

金營的天,徹底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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